小南鸟

我是不是太鸽了(忏悔)

偿还(驷仪)

○部分细节,打“*”号话语出自《大秦帝国之国命纵横》小说


正文


雨落下的时候,我正要出门去。

王屋山地形复杂,常年云雾环绕,晴雨不定。时常有过路的人迷失在山中,所以每到这个时候,师父就会让我出去看看,有没有人需要帮助。山中只有我与师父二人,因此这事情自然是由我来做。

我像往常一样,拿上了一把油纸伞,披上蓑衣,准备出门。没想到刚踏出草屋的门来,只听得师父突然在门后叫我,连着山岳般的庄重:“仪儿,你等一下。”

现在想来那天,真的是非常的不一般啊。

师父平时深居简出,今天却破例出来送我,手上还攥着那枚平日里用来占卜用的厚重的魏国古钱币。我本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,可师父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。他看着我,默默地嘟囔着缘分二字,随后长叹一声,冲我挥了挥手:“罢了。去吧。”

我目送着师父消失在我的视野。随后支起油伞,走入了雨幕中。心中有疑惑,亦有些期待与怅然。

师父的古钱币,是在出师前,为弟子们预测未来兴衰的一种古老法则。虽然古老,却意外的精准。

再过几月,我就要出山了。我有些想知道师父看到了些什么,却还是按捺了下来。师父从不告诉弟子他看见了什么。这样,是逆天而行。

唉。天意。


其实我是喜欢着山中的雨的。细雨如丝如绸,润物无声。不因为地处边凉而落的少些,也不因为哪位君王而多一些。更重要的是,若是登上山顶,隔着雨帘望着这天下,则会有一种江山入梦的感觉弥漫心头,一种豪情与人生一瞬的悲凉。这是一种复杂的感觉,丝丝缕缕。但我不曾对别人说起过。为什么?……这即使是说与山中的松鼠,只怕也是说不清的吧。何况是师父呢。

雨落在我的伞上。沙沙,沙沙。

本来应该是很正常的一次例行之事,但许是出行前师父对我说的话,我总有些不自在的感觉。身后总有一对目光,在缥缈的悠远处。似乎在望着我,看的我心里莫名发慌。

许是迷路的路人,或只是一只鹿罢了。我安慰自己。鹿在山中不算常见,但我见过几次。它们跑起来快极了。但很怕人。

于是我还是慢慢回了头。却发现身后,真的站着一个人。


我吓了一跳,却还是镇静了下来。他站的有些远,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。绝不是师父——他戴了一顶草帽似得东西,背着一个包裹。

是过路的人吗?

我站着不动,他也不动。我们隔着雨对望,时间就像过了万年那样漫长。

最终我还是先走了过去:“……先生?可是在山中迷了路?”

那人不答。我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已经湿透了。

“我是这山中的人,我叫张仪。”我自报家门,想要打消对方的戒备。“王屋山风云变幻不定。先生若是不嫌弃,不如先与我一同回鬼谷避雨,待到天晴,我再送先生出山。”

他不言不语的望着我,算是默认了。

左右我还有蓑衣避雨,我便把伞递给了他。他起初并没有接。见我坚持,他才慢慢的伸出了手。只是我觉得他的方向似乎并不只是冲着伞;他修长的手指几乎要碰到我的手腕,最后一刻才转头抓住了伞柄。

我说到跟我来吧,便向前走去。


这个人真的是相当寡言。我自认也算是有三寸不烂之舌,即使是和师父,也常常有着月夜长谈的畅快经历。可我如今搜肠刮肚,将王屋山的风土人情介绍个遍,却似乎也引不起对方的一丝兴趣来。于是两人之间的气氛,越发微妙的尴尬。

那人一直在看着我。我这时才发现那是一双极其锐利的眼睛。见我不再出言,那双好看的眉眼才微微弯了一弯。然后他指指自己的嘴,摇了摇头。

哦……

我被这个事实弄得有些羞愧。于是我轻声问到:“先生……”

他摇摇头,伸出了四根指头。

“四?”我疑惑。

他点点头。

“先生是说,你的名字,是四?”

他点点头,脸上又露出了笑意。

回到鬼谷后我忙着收拾,完全没有注意到师父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。我将自己的床褥收拾了一下,准备给那个远方的客人住下。在他递给我的竹简上,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名字,原来是一个“驷”字。四马并驱,有气魄。我笑着说。只是他却不肯告诉我他的姓,我虽觉得他的谈吐并非是没有姓氏的人,却也没有多问。

用了简单的饭,眼看天色已晚,我便让他早些休息,自己去了师父的房里读书,打算在那里将就一晚。

我不大有睡床的习惯,许是多年来家徒四壁的缘故,如今要改反而有些难了。所以当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抚弄我的脸的时候,我正团在一旁的墙角睡得正好。而当我终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瞧时,却只见驷先生的大脸正冲在我的面前。

我惊的猛跳了起来。隐约中似乎听到了一句“果然还是这个老毛病”,却轻的如同风一般离去了。

“驷先生……”

我心中一虚,顿时出现了危机感。没想到他一把抄起我的手腕,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。我被他半推半拉的到了我自己的房间。然后他指了指床,目光炯炯的看着我。

“我……”

我想说些什么,可还是被他不容置疑的威严神色震了回去。于是我乖乖从命。

起初我还担心着他睡墙角可能不好,可他接下来的举动却打消了这个疑虑:他竟然也爬了上来,躺在了我旁边。

我又吓得想跳起来,却再次失败了。于是在对方终于安睡的呼吸声中,我却辗转反侧,几乎彻夜未眠。

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位先生的踪迹。我有些僵硬的起身,打开窗子,才发现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。

驷先生在门外,似乎在欣赏着远处的景色,又像是在怀念着什么。我想到要送人下山的事,于是我对他说:“先生,天晴了。我带你下山吧。”

我心情愉悦,打算送完人就去山涧钓鱼。我原以为他知道可以下山会很高兴,可他却露出了一些哀伤的神色。

他在竹简上唰唰写了几笔,递给我。他是想留在这里?

可是鬼谷有鬼谷的规矩。我只能对他行了一礼,冷淡道:“先生,鬼谷不许收留外人。还请先生不要为难与我。”

他在竹简上写到:可我没有地方可去。

家里的亲人都不在了,只有我一个人。

我再恍然看时,他的眼睛里闪着水光。我犹豫了。

……求你。

罢了罢了……我叹了口气。

“你和我一起去钓鱼吧。”


时间过得很快。眼看驷已经在山中住了一段时光。现在他钓鱼的技术已经比我还好了。我在古书中找到了一种吃鱼的方法,把鱼片成片,薄如蝉翼,辅以作料,竟是意外的鲜美。显然驷也很喜欢这种吃法,于是他钓鱼的次数越发勤快了。我其实很高兴有人能和我聊聊天,而他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之透彻出乎我的想象,往往会给我十分惊喜之感。于是我不由得和他聊起了未来的打算。

“我想先去魏国探路,其实楚国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。”我说到。“两国都为大国,有实力来一统天下。”

他看了看我,然后写到:“为什么不去秦国呢?”

秦国?

这我倒是被问住了。

“不瞒你说,我对秦国所知甚少。魏秦夙敌,这个西陲诸侯,半农半牧,国小民穷却又蛮勇好战,忝列战国已是一奇,何有远大前程?”想了一想,我还是把心中顾虑说了出来。“纵有商鞅变法,也是一时振作而已,充其量与韩国不相上下。况秦国新君……寡恩薄义,车裂商鞅,固步自封,岂能寄予厚望?”*

说完我自己都愣了一下。秦国新君?好像就叫嬴驷?……

我看了看他的表情。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。

怎么可能呢?我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。

然而美好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。不久后,师父回来了。时至今日,我也不打算再隐瞒了,便老老实实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。可是师父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,只是淡淡说到,叫他来见我。

驷与师父谈了许久,我坐在墙角心里忐忑。他们说了很久,明月在空中划过一条浅浅的痕迹。

又过了很久,直到我又差点睡了过去,驷才告别师父,朝我走来。我忙问如何,他狡黠的笑:鬼谷子已经同意他留在这里了。他还让我不要老跟着你。

“那很好啊!”我只当是说笑,却完全忽视了后半句。

我们都十分高兴,而月光正好从云缝里穿了出来。他突然认真看着我:

愿这明月千秋万世,朗照着每户人家的窗沿。

我看着他,他的眼中似乎有光。


三个月后,我告诉师父,我想要出师了。师父笑着答应了。他教导我道:“你的才华,有中出新。*”话锋一转,他又严肃道:“但切记君臣有别。这话我本不该教你,但是,仪儿你不一样。”

我郑重的点了点头。

离开鬼谷的前一夜,我把驷叫了出来。见驷有些好奇,我神神秘秘的拿出了两个大坛子:“今夜我们一醉方休,就当是为我践行了。”

这是师父酿的羊枣儿酒*,十分干冽香甜,且酒劲不缠头,虽然被师父罚了许多次,我还是对这奇美的味道恋恋不忘。如今即将出游,我自然不客气了。

我豪爽的分了一坛给他,话还没说几句,酒已经少了半坛。驷一直笑着看我,我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,他还是一副很清醒的样子。我仰面躺在光洁而生着些许青苔的石板上,忽然有了心性,就着月光唱起了歌。是家乡的魏风。

......

园有美桃 其实佳肴

心之怡也 我歌且谣

不知我者 谓我士也骄

桑者闲闲 行与子还

十亩之间 行与子逝

不知我者 谓我心气高
......

觉得不够。我的脑中忽然想到一首秦风,于是不自觉的低唱了出来。

终南何有 有条有梅

君子至止 锦衣狐裘

……

佩玉将将 寿考不忘!

……

唱完后,酒意上头。清凉的晚风习习,我心中却莫名涌上一种悲伤。对未来的信心与忧虑夹杂着,离开鬼谷,还是对他,我亦有不舍。知己难寻啊!……我心乱如麻起来。

四周安静的仿佛不在世间。

......

未见君子 忧心如醉

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

耳旁忽有歌声。低沉的,似乎满是悔疚和哀伤。

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

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

......

这声音太有感染力,我只觉得自己心中像是哪个地方被戳了一下,眼前竟模糊了起来。我微微抬眼,想看看是谁在歌唱,却突然被一个柔软的触感一下封住了嘴唇。

我的耳根应该一下子红了吧,我想。我有些抗拒的挣扎了一下,没想到他却把我抱的更紧了,仿佛是重新得到了什么失去已久的东西,死也不放手。一下子痛彻心扉,我不由得软了下来。

这酒比你当时祭我的好多了。

风哽咽着。我感觉到有水泽在我肩膀上慢慢晕开。

明月无声。

第二天清醒过来的时候,只有师父在身边替我整理着行囊。他走了,师父把包给了我。

我默默的点头,再三拜别师父后,我终于踏上了我的征程。

之后我虽然没有再见过他,却总觉得周围有个人一直在望着我,却没有任何不好的气息。似乎只是想要保护我,跟着我。

我去了魏国,又去了楚国。在楚国,我被污蔑窃玉,被家仆打得遍体鳞伤,弃于雪地。此时我才些许明白世间险恶,功业报复之心,却在此时再次空前的高涨起来。朦胧之中,我好像又看到了他。

……你怎么在这里?

他低下头,替我挡住风雪。

我答应过你,不会从你身后走开。

……

后来,我入了秦,在晋咸居中与众人高谈各国之酒之优劣。忽然只听得耳旁环佩之声,我余光从薄纱之后望去,一时竟愣住了。

啊呀……如果说这世间真有缘分二字……

秦君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。

我有些乱了。他突然朝我望了一眼。同样的锐利与弯弯的弧度。

“……快说说秦酒如何?”身前的士子出声催促着。

我定了定神,方才不慌不忙道:“秦酒,厚重凛冽,其劲贯顶……”


后来的事,史书中已经记得明明白白了。我的大名如我所愿,永存秦之青史。世人见我如何,后人见我如何,自当功过,由他们去了。

年少时的奇遇,总觉得像是一场梦境。但是种种我与秦君嬴驷相处时发生的事,又未免太过于巧合;但终是有了青山松柏一般的深情。他亦是站在我的身后,护着我,任由朝堂上腥风血雨,临危不惧。就像答应我的那样。

但他终究是倒下了。

我出秦时,他说他会等我回来。可是他并没有。我张仪也曾做过欺骗之事,却不想终有一天亦成了被欺骗的那个人。

今夜月光正好。让我想起了些许旧时时光。我夜祭秦君,忽然想到那天听到的话。

这酒不好喝吗?

我自己尝了一口。果然,苦涩非常。


我被赶出了秦国,空手来秦,空手去秦。与秦有缘,却缘尽于此。

离开秦国后,我又回到了魏国。在晋咸居,竟又遇见了公孙衍。我们两人此时已经摆脱了时代的一切纷争,终于可以坦诚以待。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最后一丝眷顾吧。

一年以后,我自感已是不行。于是我们再次坐下来举碗畅饮,相谈此生。我已经不是年少时的酒量,不一会就醉倒在地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。忽然他提到了一个传说,闲话一般,却扎扎实实的进了我的耳朵。

张子可曾听闻还债之说?

我摇摇头。他自顾自的讲了下去。

人在死后若有诺言悔恨未曾实现,可以重返过去一段时间,偿还他所亏欠那人的时光。这样便不会心存怨气,去的也安心。……只是仅留下美好的记忆,却依旧不能改变历史的选择啊。他的语气满是怅然。……我都不知有何悔恨了……

公孙衍说罢就睡着了。只留下我,独自一人,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。

我呆呆的回想了一下,发现那些日子,零零散散的加起来,正好是一年时光。

呵……

我想起了师父的话,想起了那坛子甘甜的酒,那个吻,想起了那些仿佛是上天恩赐的时光。

是啊,他就是欠我的。他说过会站在我身后,却在最风雨飘零的日子里离我而去。留我一人,纵使名利相随,又有何用……

我想要嚎啕大哭,嘴角却微扬起来。而眼泪则浸透了手背。它沿着我的指缝滴落下来,落入了土地之中,落入了那永远遥远的深邃回忆。

唉,这可太难了。

我又该如何还你呢?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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